从成都出发,坐一整夜火车,到四川省凉山彝族自治州首府西昌市;再在长途大巴上颠簸一整天,抵达木里藏族自治县城;第三天换乘越野车继续西进,翻越两座海拔4000米的山梁,途经十几个乡镇,便能在夜幕中赶到俄亚乡。
这是一个距成都1100多公里、距当地县城300公里的纳西族聚居乡。乡里“最高学府”——俄亚小学坐落在被誉为“纳西族原生态文化最后留存地”的大村古寨旁边。高高飘扬的国旗、清脆琅琅的书声、生龙活虎的孩子……山脚下的学校给古老的村寨抹上了一道亮丽的色彩。这个学校的“掌灯人”,就是俄亚小学校长王偏初。
为办学,他“走完了一辈子的路”
位于木里县西南角的俄亚乡,在中国地图上已缩小至四川、云南两省交界的细线里。这是一个真正“鸡鸣两省”的地方,南部、东部与云南的丽江、宁蒗隔金沙江相望,西部、北部与云南香格里拉、四川稻城相接。
全乡被重重高山和条条大河环绕,道路崎岖,交通闭塞,直到去年才勉强修通了一条路。此前,俄亚乡民与县城的连接,就靠一条祖祖辈辈在悬崖峭壁、深涧谷底间开凿出的“通天”步道,来回一趟就要十余天。
王偏初的故事就得从这条“通天路”说起。自17年前来到俄亚小学,他记不清在这条路上来回跋涉了多少趟,每趟都不啻于一次“长征”。
他经常天不亮就出门,先要在杂草丛生的山中小道攀爬两天,其间借助溜索跨过四五条大河、骑马翻越一座4000米的大山。
最惊险的路是“九十九道拐”,当地人在几乎垂直的山道上,每隔两三米一拐弯,生生开出了一条“骡马道”。“身子必须紧紧地伏在马背上,拽着缰绳,眼睛根本不敢往下看,稍一仰身,就可能跌落悬崖。”王偏初说,每次过这段路,他都要惊出一身汗。
翻过大山后,他来到了临近通上公路的乡镇,接着就是三四天连轴搭车、转车五六次,途经云南的香格里拉、丽江、宁蒗等地,最后取道四川的盐源县,到达木里县城。“一路上几乎没有一处平坦,坐在车里就像坐‘蹦蹦床’,一天下来骨头都像散了架般疼。”
“好像把一辈子的路都走完了!”王偏初说,每次都要铆足劲拼命走,否则就可能错过住店。“顺利的话,四五天能到;如果遇上堵车,可能七八天都到不了县城,忍饥挨饿是常有的事。”
出去一趟不易,每次返校,王偏初都会给学校带回各种教学用品。有一年开学,他领着两名新来的特岗教师返校。马队驮着书本、课桌走前面,他和两个小伙子扛着棉被衣物走后面。突然,天空下起了瓢泼大雨,荒野中无处躲藏,三人只好钻到马肚子底下避雨。等他们三步一滑走到学校时,全身上下无一处不沾满雨水、泥浆。
除了沿途的艰辛,还要时刻提防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。一次,王偏初赶着马队回学校,翻越4000米雪山时,半山腰的雪块突然塌陷,一匹马脚下打滑滚落悬崖,王偏初吓得掉头就跑,一屁股瘫坐在地上,好久才缓过神来。
尽管每次都像“死过一回”,但过不了多久,王偏初便又要踏上“征途”,似乎忘记了上一次的疼痛和凶险。“没办法,学校要发展,需要不断从外面运来各种器械、物品。如果因为这个吓得不出去,那学校就办不下去了。”
每年,王偏初都要在悬崖绝壁上攀行八九趟,每趟来回就是七八百公里,17年下来,他足足走了12万公里,可以绕地球3圈。
“这么艰苦的环境,就没想过要离开?”记者问他。
“想,怎么能不想!好多次走出去就再也不想回来了。”王偏初说,和他一同毕业的同学没过几年就调到了城区学校,有的还进入政府部门当了官,有的做生意挣了大钱,每当听到这些消息,他都动过“离开”的念头。可每次,王偏初的双脚又“不听话”地把他带了回来。他说,这里有他放不下的学校和那些眼眸清澈的孩子,“如果真想离开,当初也不会主动回来了”。
为梦想,他主动申请回艰苦的家乡教书
坐在记者面前的王偏初,体格健硕、脸盘宽厚,憨憨一笑,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。
17年前,他还是个毛头小伙儿,刚从四川会理师范学校毕业,意气风发。学校给他分配好了工作,到距离县城较近的水洛乡一所村小任教。他却跑去找校领导,要求回自己的家乡俄亚乡任教。
“人往高处走。别人都巴不得分到条件好点的学校,你倒好,主动要求去偏远地方?”领导不解。
王偏初憨憨一笑,领导最终在申请书上签了字。
许多年后的今天,记者问他当初是怎么想的,他静默了一会儿抬头说:“我是从那儿出来的,知道那里有多苦!”
1976年,王偏初出生在俄亚乡立碧村,那是一个海拔2000多米,迄今未通公路的小村寨。
小时候,王偏初的家十分贫穷,“最初几年,连一间像样的房子都没有”。尽管生活窘迫,但父亲对他的教育却非常重视。为了供他读书,家里把喂养的牲畜都卖光了,直到他参加工作好几年后,他求学时的借债才还完。
王偏初在俄亚小学读到三年级。从家到学校要徒步两天,他就和八九岁的小伙伴一起住校。没有宿舍,唯一的一间教室也就成了学生的寝室,白天支起桌椅上课,晚上打地铺挤着睡觉;没有食堂,老师带着孩子们在山里搬几块石头支口锅煮饭。
到四年级,王偏初去了离家更远的瓦厂镇小学;小学毕业后顺利升入初中,并最终考上四川省会理师范学校,成为俄亚乡走出的第一个“高材生”。
从小的经历让他深知家乡孩子求学的艰难,从考上师范学校那一刻起,王偏初心中就植根一个梦想:毕业后,一定要回到俄亚小学,尽自己的能力改变家乡学校的面貌。
不仅自己回来了,他还把另一位同乡鲁茸“拖”了回来。鲁茸晚他一届,毕业时本有机会留在县城工作,经不住他软磨硬泡地“游说”,毕业后也回到了俄亚小学任教。“这里再苦也是我的家乡。如果作为家乡人都不愿回来,谁还会来呢?”王偏初说。
为乡亲,他在古老村寨办起“放心”学校
回到母校的王偏初发现俄亚小学一点儿都没变:还是那几间用泥土、石头砌成的教室,还是那一排破破烂烂的教师宿舍,还是那一块风一吹就尘土飞扬的操场,以及像他当年一样对知识充满渴求的孩子。
王偏初担任了四年级班主任,同时兼任学校大队辅导员。他清楚地记得学校只有73个孩子,他的班上才9个学生。
那时,学生因贫辍学是经常的事,班主任的一项重要工作就是挨家挨户劝说,把学生领回教室。一次,王偏初和校长走了一天的山路赶到一名学生家,孩子母亲见到他们,竟当场跪了下来,哭诉“家里连盐都买不起,实在无力送孩子上学”。
第一次遇到这种场面,王偏初心里十分难受,赶紧把家长扶起来,掏出身上仅有的几十元钱塞到她手中。以后每学期,他都会用微薄的工资接济班里的贫困学生。
没多久,王偏初发现学校班队活动贫乏。“因为学校偏远,很多年都没进过新教师,老教师们根本不知道怎么组织学生开展活动。”他向校长请缨,要把班团队活动搞起来。
师范学校学的知识派上了用场。他从少先队员行队礼开始,手把手地示范;坚持每周组织一次班团活动,每月一次大队活动;组建国旗校队,从每个班上轮流选拔护旗手……
以前,俄亚小学每年的六一儿童节过得非常简单,教师放学生一天假了事。王偏初决定举办一场联欢晚会,让孩子们过一个特别的儿童节。
提早一个月,能歌善舞的王偏初便带着全校师生设计、排练节目,反复练习。演出当晚,俄亚小学变成了欢乐的海洋,家长们赶一天的山路到校观看孩子们的节目。演出结束后,教师们向他竖起大拇指,家长们也赞叹,“这是我们看上的第一场文艺晚会”。
从此,“六一文艺晚会”成了俄亚小学每年的保留节目。王偏初还把历次晚会刻成光盘,发放到每家每户,宣传孩子们的学习生活。
出色的组织和沟通能力让王偏初很快脱颖而出,相继担任学校教研组长、教导主任、副校长等职。2008年,32岁的王偏初被提拔为俄亚小学校长,成为全县最年轻的校长。
上任第一件事,王偏初就决定给学校修围墙。俄亚小学一直是敞开式校园,附近村民、牛羊马等牲畜可在校园自由出入,操场上经常散落着牲畜的粪便。
“这不仅影响学校的卫生环境,还有很大的安全隐患。”王偏初多方争取到资金建起了围墙。刚开始,乡亲们不高兴,抱怨学校故意“排斥”他们,害他们绕路,但看到校园环境整洁很多后,就慢慢理解了。
如今,俄亚小学呈现出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:操场、教室干净整洁,见不到一点儿纸屑;窗台、围墙上花草吐翠,绿意融融;就餐时,孩子们分班依次排队,秩序井然;办公室内,各种档案摆放整齐,墙上规章制度详尽清晰……师生们到什么点干什么事,都形成了良好习惯,秩序井然。
多次到俄亚小学视察的木里县教育局副局长李宁林对学校高度评价。“无论什么时候去看,学校都管理得非常到位。”他说,尽管俄亚小学“山高皇帝远”,但有王偏初在,教育局放心。
良好的校风学风也让家长们对学校的满意度陡增。王偏初任校长期间,学生人数增长了近一倍,最多时达到800多人。
为教育,他历经苦难但痴心不改
自然环境的恶劣,让俄亚小学的办学成本非常高。学校购买一台电视机,光花在路上的运费就足以购买两台电视机了。
尽管这样,王偏初还是克服各种困难,靠人背马驮,把学校课桌椅凳全部更新了一遍。去年暑假,为满足年年增长的学生的需求,他带领教师自己动手搭起了两间板房教室、一间板房宿舍。
这几年,俄亚小学分来了许多年轻的特岗教师,他们几乎从未走过这么艰险的山路,有的教师走到半路就嚎啕大哭。
王偏初对新教师特别关心。他亲自到县城把他们接回学校,安顿好住处,找每位教师谈心,安慰鼓励他们。“我也是这么熬过来的,知道刚来时的那种绝望、苦闷。”
在这一点上,他“游说”回来的同乡,现在是俄亚小学副校长的鲁茸也自叹不如。“他时刻想着学校的老师,从本来就紧张的办学经费中,挤出资金给师生们购置了电视机、洗衣机、冰箱等生活用品,寒暑假给外地老师发放路费,老师的父母生病,他也会第一时间送去学校的关心。”
今年,两名从俄亚小学走出去的学生考上了木里县最好的高中,刷新了俄亚小学的历史。王偏初十分激动,得知两名学生家境贫寒,就主动打电话给家长,承诺资助每人每学期1000元。
对师生关怀备至的王偏初,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却少之又少。他的老家至今未通公路,走回去要两天。结婚后,他和在家务农的妻子就长期两地分居,每年只有寒暑假和过年才回去,每次都只能待上三四天又匆匆上路。
两个孩子出生,他也未能陪在妻子身边。“太远了,又没电话,想关心都没办法。”王偏初说,儿子长大后,对他很生疏,寒暑假里,从不来学校找他。这成为他心中永远的痛,每当想起这些,这位历经磨难的藏族汉子就有些情不自已。
“当年他父亲生病,要动手术,得到消息后,他只能把眼泪吞进肚子里。山高路远的,身边又有一群学生,根本回不去!”鲁茸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。
“我亏欠了家人很多,本该让他们过得更好,现在却跟着我受苦。”俄亚乡到县城的公路修通后,王偏初说服妻子,拿出家中所有积蓄贷款买了一辆二手皮卡车,用来给学校运送教学、办公等用品,“这样可以为学校节约一大笔开支”。
尽管日子过得清贫,但让王偏初欣慰的是,他曾经教过的学生杜基扎西,后来考上四川师范大学,现在又回到了俄亚小学教书;另一名他资助过的学生瓜祖,通过藏区“9+3”免费教育计划学到了一门技术,现在也回到了家乡卫生所工作。
而另一个好消息是,考虑到俄亚小学占地面积狭窄、校舍破旧,木里县教育局已经对俄亚小学改扩建工程进行立项,预计两年内就能完工。王偏初一直操心的办学条件、设施设备、教师生活都将得到极大改善。
“几度风雨几度春秋,风霜雪雨搏激流,历尽苦难痴心不改,少年壮志不言愁……”空闲时,王偏初就会在校园里哼起这首他最喜欢的歌,“我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笑着做。”正如歌中唱的那样,历经艰难困苦的王偏初,就像一位痴心不改的苦行僧一样,行走在自己深爱的家乡、深爱的土地上,只为让更多的孩子走出大山。
评论:点亮山乡托举文明
作为一名师范生,他自愿回到山乡当一名教师;作为一名教师,他每年要在绝壁上攀行八九趟,17年足足走了12万公里;作为一名校长,他把满腔心血献给学校,让一大批孩子走出了封闭的大山。俄亚小学校长王偏初的事迹朴实而动人。我们既能感受到他工作环境的艰苦,又能感受到他精神的强大、内心的阳光,也使得我们深思:为什么在如此条件下,王偏初还能岿然坚守?还能甘之如饴?
作为俄亚乡走出的第一个“高材生”,王偏初其实有条件选择更“体面”的生活方式,甚至是像别人一样孜孜于做大官、挣大钱。然而,他最终选择了为乡村孩子们当“垫脚石”的职业。“这里再苦也是我的家乡。如果作为家乡人都不愿回来,谁还会来呢!”正是这赤子般的爱,让他选择了留下与坚守,不为其他诱惑所动。这是一种大爱与大我,超越了个人的利益与价值,展现的是一种崇高境界和操守。这种大爱不是一种不近人情的存在,就像我们每天所见的空气和水一样平常。
一面受家乡爱的滋养,一面给予学生无私的爱。正是在爱的给予与滋养中,王偏初实现了自我价值,成就了一名人民教师的高尚师德。他的坚守和对爱心的传递,照亮了乡村孩子们的求学之路,也照亮了乡村孩子的心灵之路。在王偏初的言传身教下,他教过的学生走出大山后又回到了家乡,也选择了从教,当地教育事业因此而薪火相传,愈发兴旺。
如果说,今天越来越多的乡村孩子怀揣着知识走出封闭的环境,勇敢地面对日新月异的世界,加入到时代发展的大潮,那么,这种勇敢根基于知识,而最初的知识则来自于乡村教师。从这个意义上讲,像王偏初一样在最偏僻、最穷困乡村的老师们,正是他们在不断地提升着社会文明。
学堂给村寨抹上亮色,而乡村教师就是那个掌灯人,托举着文明,让文明薪火相传。(本报评论员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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